臨懷城昨夜剛下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場大雪，後來是雨夾雪，而後雨竟越下越大。

這樣的大雨在冬季實在少見，也可以給不少人帶來一些慰藉。

至少臨懷郊外的村民是開心的。冬季的雨水和井水本就稀缺，這樣一場大雨之後，自家水井裏的水位又能高些，打起來也不那麽費力。

久旱逢甘霖的土地也能得到一場徹底的滋養，來年或許是個豐收年。

而對另一些人來說，這樣的大雨能夠沖刷掉的，不僅是地上的汙泥，還有罪惡和真相。

思思剛飛出一會兒，我便聽見前廳傳來嘈雜的罵聲。緊接著，是一片驚叫和痛苦的哀嚎。

我心下瞬間冰涼，腳不受控制地往前廳飛奔而去。腦子裏已一片混沌，卻又在朦朧中似乎很清楚眼前即將出現的場景。

努力向前廳奔去，不是為了真相，也不是為了活命，只是想在閉眼之前再看一眼能見到的寥寥親人，再走向無人可知的永暗世界。

還有一個轉角，小葉向我沖了過來，她手臂上一條猙獰的刀傷還流著血，連推帶拉地將我向反方向帶去。

“小姐快走！小姐快走！”

“我娘呢！”

“幾位夫人都已經被砍死了，老爺也死了，小姐你快從竹舍翻出去，再不走沒機會了！”

餘光看到的，是那些朝夕相處數年的面孔在一片混亂中驚惶逃竄，卻終沒跑過一把把冰冷的刀刃，死在穿著士兵服的鬼魅刀劍之下。

雨越下越大，掩蓋著荊府的驚叫聲。但整片地上的血紅，卻將原本靜雅的府邸沖成了一個血泥鋪就的修羅場。

我和小葉不受控制地跑著，我說了不會跑，此時卻不知有一股什麽力量，在驅使著我們逃離這煉獄。

“啊！”

小葉在我身後驚叫一聲，我轉身看她之際，一把利刃嗖的一身刺來，從我的左胸穿刺而過。喉間霎時一股腥甜上湧，緊接著一口鮮血吐在持劍人的衣袍上。

秦楚彥此時正帶著邪魅的笑看著我，

“方才宣旨急了點，你沒在，本皇子為你覆述一遍。將軍荊勢汶結黨營私，在軍中私立政權，目無王法，罪不可赦，判死罪，同夥大理寺卿夜泊暫押天牢，等候處置。荊勢汶擇日行刑，府上眾人，與其連坐，就地正法。”

說完，他一把將劍從我的胸腔中抽回。

本已無知覺的身體瞬間再添割痛。但不知是因我已是快死之人，無甚知覺，還是曾經那段不堪回首的治臉歷史鍛煉出我忍痛的能力，此時拔劍之痛，我覺得可以忍受。

我的身子本已無力支撐，方才全部重量甚至就落於插在我胸口的長劍上，或者說秦楚彥的手腕之間，此時身體忽然失去支撐點，我隨著慣性，便倒在廊外的大雨之中。

雨水刷刷地砸在我的臉上，落入我的眼睛，洗的我眼裏愈發幹澀，卻連擡手拂去雨水的力氣也沒有。

秦楚彥緩緩蹲在我身側，擡手摸了摸我的臉。

“可惜了，這一張傾國傾城的臉。當初父皇若是將你和你二姐一同許配給我，荊府恐怕也不至於是今天的下場。”

我強撐著意識，想聽他說完所有的話。

無力回天，只能帶著盡可能多的真相，到了地府再向荊府眾人交代。

“你爹在朝堂上和父皇爭執了起來，最後以死謝罪了。其實他真是個好將軍，可惜了，你們站在秦楚陌那邊。”

“哦，你放心，皇上已經下旨了，因為你二姐嫁給了秦楚陌，所以她沒被治死罪，只不過被貶成妾室，以後也去荊姓，隨夫姓秦了，她將無依無靠，像只綿羊一般，帶著對你們的思念終其一生，憤恨，卻什麽也做不了。”

“你姐琉玨或許還有點威脅，但她現在是尹國的人，尹國肯定不會放她回來做影響兩國邦交的事兒，她也是報仇無望了。”

“還有你爹的那些心腹將士，皇上也已經下了通緝令，一個不留。”

“安心去吧，陰曹地府裏，就可以和你爹娘相會了。”

秦楚彥的背影在雨中愈發模糊，我的眼睛也最終無力再睜開，沈沈睡去。

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，夢裏的我住在一間靠湖岸的木屋裏，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。心感焦慮下，趕緊跑出屋子，便見到一個男子帶著一個小孩在背對著我釣魚。我看不清他們的臉，但卻清楚他們是我的丈夫和孩子。

“琉月。”

有人喚我，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，是父親和三位夫人，在不遠的田野上。他們手裏拿著犁耙和鋤頭，似乎正在種菜。父親眉眼間再沒了印象中的刻板嚴肅，而是舒展了眉頭，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。

背後傳來孩子的哭聲，我轉過身，便看見琉玨正抱著一個可人的嬰兒逗弄著，一旁琉玉正在縫制著什麽，五顏六色的，應當是小孩的物件。

看著這一切，我難掩心中喜悅，舒心笑了起來。但腦中突然閃過的畫面卻讓我全身突然發涼。

荊府在頃刻之間慘遭滅門。大雨之中血水隨雨水沖刷的一幕幕翻天襲地的湧入腦海。

我記起荊府的人都死了，記起秦楚彥的刀刃穿過我的左胸，記起他告訴我，父親已在朝堂上以死謝罪。所以，這裏竟然是地獄麽？本以為黑暗和冰冷的地獄，竟如此美好？

是了，父親和三位夫人都在，應該是地獄了。可是如果是地獄，琉玨和琉玉為什麽會在？琉玨明明已經去尹國和親了！琉玉也被赦免了！還有琉玨還未出生的孩子為什麽也在這？釣魚的人又是誰？

我腦中開始轟鳴起來，我轉身對著琉玨琉玉歇斯底裏地大喊：“快走！你們不應該在這兒！快走！”

但她倆似乎並不能看見我，依舊逗弄著懷中的嬰孩，做著手中的女紅。

我走到琉玉面前，大喊：“琉玉！快走啊！快走啊！”

她依舊不理我，我伸手企圖搖她，手卻直接穿過了她的身體，什麽也沒抓到！

怎麽辦！我該怎麽辦！琉玨和琉玉不能死！

我無力，卻又別無他法，只能瘋狂地對著她們喊：“快走！這裏不是你們呆的地方！快走啊！”

“快走！”

我被自己的聲音驚醒，緩緩睜眼，映入眼裏的卻是一片黑暗。周圍伸手不見五指，只餘下飄忽進鼻尖的腐屍味道竄入嗅覺，瞬間引起了我一陣幹嘔。

“嘔~”撐起身子將胃裏的酸水都吐了出來，眼睛也終於適應了黑暗，我看到了滿天的星辰。胸口的痛比劍刺入時痛得更為清晰，稍一動彈，便拉扯得又要再次昏厥過去。

我緊咬著牙，艱難地轉頭，便看到娘親安詳地躺在我旁邊，仿佛平常睡著了一般。

然而視線再拉遠一點，二夫人、大夫人、小葉、管家、王嬸都在不遠處。一個疊著一個，更遠一點，還有陌生人的身體，已經露出半截白骨。

思緒逐漸清晰，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。

這裏，是南郊的亂葬崗。

（第一卷 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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